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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七十二章 子曰
 沉沉夜中,刚刚给人一脚踹下小木板的年轻藩王,搬了条竹椅坐在屋檐下,他倒也没太亏待自己,不忘拎了壶绿蚁酒和一碟花生米出来,酒没喝,小碟子搁在袍子上,慢悠悠一粒一粒丢入嘴中,长夜漫漫,省着点吃吧。

 徐凤年叹了口气,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,本以为帮着她挣了那么多铜钱,她心情显然不错,事实上也的确让他摸上了小,可当他的爪子刚覆上某个“终于不太平”的地方,结果都没来及回味,马上就惨遭横祸了。

 徐凤年低头瞥了眼裆下,忧伤道:“江湖义气少年郎,有福你享,有难我扛!够讲义气吧?”

 嘀咕过后,徐凤年靠着椅背,双手抱着后脑勺,仰头望去,明月当空。

 入秋了,夜凉如水。

 白天顾剑棠与白衣僧人那场锋,以及之后澹台平静在大小两座莲花峰惹出的动静,他都感知得到,甚至连顾剑棠和澹台平静最终在山下相见,徐凤年都一清二楚。

 有些事,顾不上,也管不着,真要计较,只会徒增烦恼而已。

 凉州关外最北虎头城,屯兵最多的北莽中路大军三线并进,章法森严,滴水不漏。

 好在曹嵬谢西陲两人联手,在西域密云山口打出了那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胜仗,只是谢西陲麾下的两镇骑军,还有韩文豹柴冬笛收拢起来的马贼,几乎损失殆尽。怀关都护府已经下令破格擢升谢西陲为州副将,暂时统辖临瑶凤翔两镇所有兵力,而且两万烂陀山僧兵也一并由谢西陲调度。谢西陲部骑军折损不大,清凉山和都护府经过匆忙临时决议后,决定让谢西陲领军向北突进,与已经近北莽君子馆一带的郁鸾刀部幽州骑,形成左右呼应的齐头并进之势,直捣南朝西京!

 幽州葫芦口外还算风平静,凉莽双方心知肚明,这处战场再不会是决定大局走势的胜负手,只会是一些小打小闹。那拨离吴家剑冢的二十多骑剑士,正好借此机会带领小股骑军游曳关外,虽说只是不痛不的锦上添花,但好歹也是桩好事。

 州青苍城以北地带,黄蛮儿和寇江淮的两部骑军蓄势待发。

 今下午算是与苏酥达成了口头盟约,两万蜀昭步卒不能说是杯水车薪,但也就只能在凉州关外作为一支奇兵去用了,辗转腾挪空间极小的一场仗,打到需要剑走偏锋的时候,绝不是什么幸事,徐凤年无比希望最后根本用不着那两万人赶赴战场。至于随后韦淼帮忙给陈芝豹捎话,说是不会阻拦老夫子赵定秀的兵马过蜀入凉,可信,却不可全信。当下广陵江附近的南北疆域,一团麻,燕敕王赵炳,蜀王陈芝豹,靖安王赵珣,离三大藩王共同起势,也许忠心赵室的离朝野还会觉得有顾剑棠这位定海神针,会认为朝廷依旧占据些许优势,但是徐凤年知道,顾剑棠与太安城赵家的缘分已尽,女婿袁庭山在雪楼庆功宴上的叛离朝廷,外人看来是给老丈人顾剑棠出了难题,但那个野心的疯狗,何尝不是一种心有灵犀地顺势而为。

 现在徐凤年除了箭在弦上的关外战事走势,真正担心的还有朝廷之前答应的漕粮入凉一事,以他跟靖安王赵珣的“情”加上赵珣如今马上就要被推到龙椅的位置上,如果朝廷漕粮还能顺风顺水运到陵州才是怪事。

 原先这些事都不是事,赵珣即便真的穿上了龙袍,毕竟只是牵线木偶罢了,能够说上话,但肯定不能真正左右形势,即便燕敕王赵炳对北凉也心怀忌惮,但只要有赵铸在那边,终究能够回旋一二。

 但自从遇见林红猿后,徐凤年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,那就是北凉,真正意义上来腹背受敌的最大困境!

 徐凤年细细嚼着一粒花生米,平静道:“赵铸,这是你我跟你争的,就算将来我坐不上那张椅子…”

 徐凤年叹了口气,没有说出什么狠话。

 今天黄昏,那头海东青从清凉山梧桐院传来一个隐秘消息,寥寥四字。

 “已至凉州”!

 这四个字,是二姐徐渭熊亲笔,而且一望便知,她当时下笔极为沉重。

 这是一桩谋划已久的秘事,甚至连拂水房养鹰房都完全没有参与其中。

 至始至终,都只有徐渭熊一人布局。

 几年前,徐凤年第二次游历江湖,身边除了羊皮裘老头儿和小泥人,还有后来死于芦苇吕钱塘,有如今极有可能贵为皇后的舒羞,有不少人。在这其中,那名抱白猫的丰腴女子,很不起眼。最后她便被徐渭熊向徐凤年“借走”带去了上学宫,当时徐渭熊说了句很奇怪的言语,说是要用本名鱼玄机的鱼幼薇做鱼饵,从湖底淤泥里钓出一头千年老王八。事实上这些年徐凤年并未深思,几乎忘记了这件事情。直到今年鱼幼薇以学宫稷上先生的身份,带领一群稷下学子赶赴北凉游学,开始在北凉各大书院往还传道授业,徐渭熊这才跟他说起了当年之事。原来鱼幼薇不止是身世不俗那么简单,身为大楚人氏的李淳罡当年就曾经随口提及过,大楚历代皆有女子剑侍,凭借煌煌剑舞鹤立群于世,修为不高,其意却长,真是咄咄怪事。而鱼幼薇的娘亲便是大楚最后一位古怪剑侍,与国师李密的棋术并称于世,至于为何如此奇绝,那本就是一桩扑朔离的大楚姜氏秘事,随着西垒壁战役结束,便一并湮没于历史尘埃,世人自然不得知。

 徐渭熊在上学宫求学那些年,只对三人尊称先生,两位授业恩师,一位是门下弟子几乎全部被北凉收入囊中的文坛宗师,韩谷子,一位便是最早投靠北凉徐家的王祭酒,也是那场士子赴凉的牵头之人。

 最后一位,徐凤年只听说是个目盲老琴师,常年结茅而居于上学宫的那座道德林。

 徐渭熊传来的消息“已至凉州”正是此人。

 世外高人,仍在人间。

 寻常武人会觉得这是句废话。

 可自从徐凤年见识过那位与国同龄的太安城宦官后,或者说更早一些,在他遇到真正的天人高树后,开始明白一个道理。

 如今世上又多了一个不可以常理度之的澹台平静。

 这句话,哪里是什么废话,分明是假话!

 能够跻身儒家圣人的读书人,自北方张家圣人起,到西楚曹长卿,几乎就没有谁有好下场。

 同为三教中人,释道两教,却几乎是代代有人成功证道,或圆,或飞升。

 为何唯独儒家不得“善终”?

 澹台平静曾经以练气士身份,将其解释为天道使然。

 徐凤年觉得她说得有道理,只是并没有把道理说全。

 神游物外的徐凤年突然想起一事,放下酒壶碟子,起身跑去挑水了。夜深时分,洗象池那边应该好不容易清静下来,那就把水缸装水。

 只是徐凤年刚推开青竹栅栏,就忍不住要跳脚骂娘了,这深更半夜的,竟然还有两拨人往洗象池那边凑?!

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,不管了,那帮江湖草莽爱咋的咋的,真要惹火了自己,就让那帮王八蛋尝一尝秋高气凉水澡的滋味。

 他挑着担子继续往那边行去。

 踩着透过竹林细细碎碎的月光,临近洗象池,徐凤年已经了解一个大概,两拨分别抱团的外乡江湖人士,各有一人在白天烧香的时候起了冲突,由于北凉律法苛刻,已经有鲜血淋漓的教训在前头,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斗殴逞凶,双方就约好了在深夜在洗象池切磋切磋,偷偷立下生死状,却不可携带兵器,一律生死自负,而且事后绝不得告知武当山脚的北凉地方官府,即便不小心出去,也要咬紧牙关不牵连他人。当徐凤年走到竹林尽头,停下脚步,举目望去,只见双方在洗象池畔气势汹汹地两相对峙,七八人对阵二十余人,人数悬殊,可前者气势更壮,后者兵力占优,却显得有些鸦雀无声,任由七八人里的为首一人几乎指着鼻子戳戳点点。

 徐凤年转头望去,池中那块出水巨石上,一个原本仰面而躺的婀娜身形坐起身。

 大晚上晒月亮的女子这个动静不大不小,被有些耳聪目明的江湖好汉发现后,气氛瞬间尴尬起来。

 她坐直身体后,面对两拨哑然失声的家伙,开口道:“你们继续,不用理我。”

 众人定睛望去,池水摇动,月辉恍惚,只见她独坐石上,左手边整齐摆放着一双靴子,右手边隔着一壶酒。

 她的姿容并不出彩,只是此时此景,便衬托得她朦朦胧胧,增无数。

 她开口说话后,酒壮怂人胆,美更是能够壮胆,那个原本给人指着鼻子训斥的魁梧汉子顿时嗓门震雷响,重重握拳拍在口上,“王松风!老子纵横江湖数十载,靠什么?靠的就是一个义字当头!

 我不管你白天跟李邦贤谁对谁错,既然他找到了我,就是把我洪明堂当朋友!哪怕你请来了唐帮主和宋大侠助阵,咱们今儿就各凭本事,按着道上规矩,最后谁趴下谁认错!”

 他对面那个矮小男子翻了个白眼,直接跳起来就摔了一记大耳光过去。

 混江湖,如果说打人是结仇,那么打人脸就是结死仇了。

 于是双方就因为那名女子横了一句话,开始大打出手,起先有些人还讲究身份,到最后打狠了,腿黑虎掏心猴子摘桃等等不入招式,都用上了,而且似乎用得都炉火纯青。各种驴打滚狗吃屎,更是层出不穷。

 惨烈!

 挑着水桶一旁观战的徐凤年,都替有些挨揍的英雄好汉感到疼。

 给人一巴掌扇在脸上,扇得整个人在空中旋转好几圈在落地,能不疼嘛。

 或是给人一脚裆,倒地后双手抱紧裆滚来滚去,却要咬牙坚持不去哭爹喊娘,能不壮烈吗?

 并不引人注意的徐凤年趁这机会来到洗象池畔,装两木桶水。

 那名女子已经穿好靴子,拎着酒壶飘落在徐凤年身边,眼神古怪。

 徐凤年停下手上动作,笑问道:“童庄主这么有闲情逸致?”

 金错刀庄的年轻女当家正道:“之前王爷临别有赠言,童山泉铭记在心!相传洗象池一直是武当剑痴王小屏的练剑之地,他曾以竹剑去斩瀑布,就想来此试试看,只可惜毫无所得。”

 徐凤年轻声道:“人人有人人的因缘际会,不用强求,尤其是遇到那种将破未破的瓶颈之时,更急不得。”

 童山泉间一侧同时悬佩武德、天宝两柄名刀,她点了点头,对于今夜的失望而归,显然并无心结。

 这也符合徐凤年对她的印象,大气。

 徐凤年习惯性抖了抖扁担,与乡野间挑水的村夫无异,在分别之际对她笑道:“你要是不介意,回头我让人给你捎去王仙芝的一部拳谱,和一些我自己的刀法心得。”

 童山泉愕然,然后直截了当问道:“王爷可是需要我做什么?”

 徐凤年点头道:“当然!”

 童山泉眨了眨眼眸。

 徐凤年继续道:“以后练刀练出一个比顾剑棠还厉害的刀法宗师,若是那时候童宗师能够在行走江湖的时候,与人说一句受过北凉某人的指点,就更好了。”

 童山泉微微一笑,干脆利落道:“好!”

 这个时候,有人鬼鬼祟祟往他们两人这边摸过来。

 徐凤年转头瞪眼,大声怒道:“老子的爹当了二十年北凉绿林总瓢把子!他娘的你小子敢惹我?!”

 那家伙给这份跋扈震惊得呆若木,权衡利弊一番,兴许是小心驶得万年船,灰溜溜转身。

 徐凤年转回头,玩笑道:“我没说错啊,我爹他本来就是北凉黑白两道的扛把子。”

 童山泉说不出话来。

 徐凤年挑水离去。

 童山泉望着他的背影,最后缓缓转身,脚尖轻轻一点,长掠而逝。

 洗象池畔,则是

 徐凤年回到茅屋,把水倒入水缸。

 当他转身望去,看到了邓太阿。

 徐凤年没有兴师问罪,脸色沉重,说道:“我去取刀。”

 邓太阿点了点头。

 徐凤年敲门而入,从桌上拿起那柄凉刀,轻轻离开。

 没过多久,徐凤年和邓太阿两人并肩站在大莲花峰石阶的顶部尽头。

 邓太阿平静问道:“知道身份吗?”

 徐凤年摇头道:“不清楚。”

 佩双剑的桃花剑神不再言语,闭目养神。

 徐凤年说道:“不到万不得已,你不用出手。”

 邓太阿依然沉默。

 武当山山脚,有一老一少穿过牌坊,缓缓登山。

 少年叫苟有方,曾是东海武帝城最市井底层的人物。

 直到少年某天遇到了一名端碗入城的奇怪中年人,还有一位紧随其后相貌平平的中年人。

 少年至今仍然不知前者是谢观应,后者名叫邓太阿。

 然后少年在离开武帝城后,四处游历,又遇上了身边这位伛偻老人,结伴西行,来到北凉。

 少年只知道他姓张,就喊老人张爷爷。

 老人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,像是个严厉的学塾老先生。好在少年虽然不曾学文识字,但天生情淳朴知礼,一老一小相处得还算可以。

 少年在拾阶而上之时,念念有词:“子曰:天地之道,博也,厚也,高也,明也,悠也,久也。”

 类似言辞语句,都是一路上老人想要说话时教给少年,少年也只管死记硬背,意思不明白就不明白,先放着。

 当少年照本宣科念出那句“子曰:发愤忘食,乐以忘忧,不知老之将至”后。

 老人忍不住叹息一声。

 老之将至,人之将死。

 自大秦覆灭,八百年以来,世上一代代读书人,都要诵读那些在圣贤书里密密麻麻的“子曰”二字。

 如今离大兴科举,士子更多,自然子曰更甚。

 这个“子曰”

 即那位儒家张圣人说的话。

 此时,老人唏嘘感慨道:“原来,我说了那么多话啊。”

 少年问道:“张爷爷,你说什么?”

 老人破天荒出一抹笑意,摸了摸少年的脑袋,“有方,你算是我的闭关弟子,以后喊我先生就好了。”

 少年一脸茫然。

 老人牵起少年的手,继续登山,淡然道:“你有很多位师兄,最小的那位,叫黄龙士。”

 少年习惯性喊了一声张爷爷,好奇问道:“是跟秋大魔头黄三甲同名的黄龙士吗?”

 老人一笑置之。 M.ddJj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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