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收官章二 雪中的江湖
 祥符四年。

 幽州胭脂郡很出名,名声之大,连整座中原都有所耳闻,尤其是早年在士子风的江南道和富甲天下的广陵道,当然更少不得太安城,最是对胭脂郡感兴趣。

 因为胭脂郡的婆姨,尤为水灵,应了那句女子真是水做的,而不俗,天然妩媚多情,哪怕是生长在穷乡僻壤的胭脂郡女子,依然别有风韵。

 只不过胭脂郡也有众多不出名的小镇,就其中在一座小县城上,却住着一位曾经登榜胭脂评的佳人。

 裴南苇,本该已经殉情而死的旧靖安王王妃。

 她如今就守着那座不大却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小宅子,她很少出门,养了一笼,然后经常坐在屋檐下,看着那只趾高气昂的老母,带着一只只玲珑可爱的小崽,院子瞎逛,这里啄啄那里点点,久而久之,她虽然有些乏味了,只不过她反而觉得这样的无趣日子,才是真的过日子。

 有名不起眼的年轻女子和风吹即倒的老妪,住得一远一近,前者偶尔会帮忙往水缸里倒水,或是送来一些小镇上注定有钱也买不到的小物件,胭脂啊水粉啊钗子啊,零零碎碎,五花八门,裴南苇也都一一收下,世间女子,无论贫富贵,哪有不愿自己更漂亮些的。那位脸沧桑的老妪倒是不送东西,只是隔三岔五来家里串门做客,有一句没一句闲聊蒜皮的事情,说小镇哪家绸缎铺有蜀缎卖了,不过老妇人很快就说八成是骗人的,坑那些傻丫头的私房钱呢。说小镇最南边铁匠铺子刘幺儿的丑八怪媳妇,竟然勾搭上破锣巷某个姓张的年轻后生了,真难说到底是谁占了便宜。老妪还说她宅子那边掉了只风筝在屋顶,那些孩子也真是调皮

 捣蛋,上房拿风筝也就罢了,还有个小兔崽子站在屋顶朝院子里撒的,结果给她去孩子家门口好一顿骂。

 裴南苇每次都耐心听着,只不过她大多都记不住,听过就忘了。

 终于有一天,有人打破了这份宁静安详,是那个叫余地龙的孩子,他一人骑马不约而至,佩战刀,翻山下马的姿势,干净利索,大的孩子显得格外老气横秋,她在门口笑眯眯看着,觉得有些好笑。

 当余地龙喊出师娘那个称呼,裴南苇笑得更开心了,没着急领着孩子跨入小院门槛,问道:“小虫子,你喊过多少人师娘啊?”

 其实这个孩子以前几次,都是喊裴姨的,如今换了新鲜的叫法,倒也…没让她觉得讨厌。

 自从那个扶墙而走的典故,好像在一夜之间就传遍整个清凉山之后,余地龙就对祸从口出这个说法,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。

 不过面对裴南苇,这孩子实在长不起记,伸出三手指,咧嘴笑道:“就三!不过师娘你,是大师娘!”

 裴南苇瞪了一眼,佯怒道:“不会只说半句?”

 余地龙一脸惊讶,“啊?就三?!”

 裴南苇在这光长个子不长心眼的孩子脑袋上狠狠一敲,气笑道:“都是跟你师父学的!”

 脸庞黝黑得快要跟木炭差不多的余地龙嘿嘿笑着,脚步快得跟师娘她一起走入院子。

 余地龙喜欢把这里当自己家,所以他上次才会跟师娘商量,以后等他攒够钱,一定要再盖一栋屋子。

 屋檐下一直摆放有两条小板凳,她倒是有过买张小竹椅的念头,后来想想还是作罢,她有另外的打算。

 两人坐下后,裴南苇打趣道:“小虫子,你师父那个大徒弟叫什么来着?师娘给忘了。”

 原本懒洋洋的余地龙立即杆,有些心虚,小声道:“她啊,叫王生,吕云长那家伙说,那是个土了吧唧的名字。不过我觉得吧,其实还好。”

 裴南苇促狭追问道:“那么如果王生喜欢上你师父,就是不喜欢你,咋办?”

 余地龙张大嘴巴,一脸茫然。

 她刨问底,“嗯?”

 余地龙挠挠头,低头盯着鞋尖,轻声道:“我也打不过师父。”

 裴南苇捧腹大笑。

 余地龙很快抬起头,一本正经道:“师娘,如果王生她真喜欢师父的话,我就跟师父打一架,不过我可不是为了把王生抢过来!”

 这下子裴南苇真有些纳闷了,“怎么说?”

 孩子脸认真神色,伸出一只拳头,“我只是想让王生知道,你可以喜欢咱们师父,可是小虫子也有可能打得过师父。”

 裴南苇不置可否,抬头望向院门口,柔声道:“小虫子啊,说你笨,笨得可以,说你聪明,也没错。”

 孩子似乎有些消沉,双手托起下巴,怔怔出神。

 裴南苇他的脑袋,安慰道:“可能很快,但也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,你才会在某一天明白,当你喜欢一个人,只是那个人不喜欢你,虽然不如两个人相互喜欢,但比起你连一个喜欢的人都没有,要幸运很多。”

 余地龙皱着脸,可怜兮兮道:“师娘,怎么听上去好惨啊。”

 裴南苇笑问道:“你觉得师娘是开心还是伤心?”

 她加了一句,“如果答对了,师娘就教你怎么追求王生。”

 余地龙小心翼翼道:“傻乐呵?”

 裴南苇嘴角搐。

 余地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脑袋,“师娘师娘!这是师父无意间说漏嘴的!”

 裴南苇和颜悦道:“你答对了。”

 余地龙脸惊喜。

 裴南苇呵呵一笑,“不过小虫子啊,你还是老老实实一辈子打光吧。”

 余地龙竟然没有伤心,只是歪着脑袋,两手指捏着下巴,像是在很用心地思考什么。

 这孩子冷不丁坐直身体,然后一巴掌拍在大腿上,“算了,还是等我活着从葫芦口回来再说!”

 裴南苇吓了一跳,“咋回事?”

 余地龙掏出一只钱囊,郑重其事地交给裴南苇,“师娘,这是我担任幽州骑军伍长之后的兵饷,你还是继续帮我存着。师娘!要是有一天听说我战死关外了,记得别为小虫子伤心啊。”

 裴南苇皱眉道:“你要去关外打仗?”

 余地龙环顾四周,低嗓音道:“师娘!这个不能说,军机,按北凉律是要被喀嚓一下的!我可是斥候伍长,要以身作则!”

 孩子顺便做了个抹脖子翻白眼的动作。

 裴南苇收起钱囊,“行吧,帮你收着。”

 余地龙站起身,“师娘,如果我死了,你也别跟王生说我喜欢她。”

 裴南苇笑问道:“那你活着回来了,师娘就告诉她?”

 余地龙赶紧摆手道:“别别别,都别说!”

 裴南苇问道:“反正都是要师娘不说,那你提这一茬,图个啥?”

 余地龙顿时懵了,越想越糊涂。

 裴南苇起身后,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孩子的脑袋,“小虫子,就凭你这颗浆糊脑袋,以后会是那啥陆地蛟龙?!”

 余地龙悻悻然,大步走下台阶,转头摆手道:“师娘,别送了啊!”

 裴南苇没好气道:“去去去,赶紧的。”

 在余地龙走出大门后,裴南苇猛然听到孩子的惊喜嗓音,“师父?!你怎么来了?仗打完啦?!”

 裴南苇下意识就快步走下台阶,刚要走到院门口,猛然醒悟过来,停下身影,她大声笑骂道:“小王八蛋!”

 宅子外头的孩子哈哈大笑,策马离去,嚷嚷道:“走喽!师娘想师父喽!”

 如今时值夏之,出身秋裴阀的女子突然记起一首小诗,内容一字不差,偏偏忘了诗名与作者姓名。

 悄悄瞻青壁,悠悠瞩翠林。莺无一事,声远薜萝

 青壁,翠林,莺,薜萝。

 想来她之所以记忆深刻,缘于这些可人的江南景物,都是少女时分,与她近在咫尺,越是唾手可得,便越不知珍惜。

 在成为离王妃之后,囚于高墙之内,看腻了婉约诗词,才逐渐接触到一些以往不喜欢的边诗,无非是那些词汇在诗篇中辗转来回,征人,霜月,羌笛,芦管,鸿雁。

 此时裴南苇环顾四周,黄泥院墙,绿意稀稀,无鸟鸣,已有炎炎暑气。

 高楼闺阁幽怨人?

 那也得有高楼可栖才行嘛。

 裴南苇想到这里,便当真有些气愤了,她独自在这座小县城柴米油盐酱醋茶,当然就只能是跟钱有关系。

 自从上次跟那名义上是一县主薄的家伙去碧山县县衙,成功讨要来积欠许久的二十两银子俸禄,县令冯瓘不知为何很快就被调走,顶替原主薄“徐奇”位置的杨公寿便顺势继任县令,县尉依旧是与新县令大人同样出自青鹿书院的朱缨,两人都是赴凉士子。当时她和他去县衙那趟,碰到过两位士子,杨公寿还雇人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拙劣戏,只可惜当时姓徐的一眼就看穿,用他的话说就是我可是纨绔这个行当里的开山鼻祖,当年北凉不知有多少膏粱子弟都在我股后头吃灰,有样学样,画虎类犬。

 裴南苇气愤的地方在于杨公寿胜任县令后,碧山县的主薄位置没有按例继续补缺,而是重新挂起了徐奇的名字,可是碧山县衙那边给了个“徐奇”既然不去点卯当值,那么就俸禄减半的说法。据说这还是县尉朱缨不惜与新任县老爷据理力争来的结果,否则以杨县令的意思,主薄徐奇连一颗铜钱都别想拿到手。大概是衙门大小胥吏都揣摩到了县令的心思,尤其是那些男人在衙门当差的妇人,对她这位主薄夫人更是视若仇寇,油米盐布等物,到她这里,一律都更贵一些。那名来历不明的年轻女子原本想要代劳购置,却被裴南苇拒绝了,裴南苇偏偏就要自己去买,还故意带上几颗沉甸甸的银锭,当然银子用不上,铺子那边也找不开,可当那

 些妇人眼巴巴瞧着那几颗银锭的时候,裴南苇她心里舒坦啊。

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说,欺负我男人不在是吧,可我男人能留给自己女人这么多银子,他也敢放心,但是你们这些长嘴妇人的男人,有这本事吗?

 裴南苇的气愤,还在于你徒弟余地龙都能挣到这么多银子了,你做师父的,也不知道往家里稍稍寄一些?

 她只要一想到要用掉某颗银锭换成铜钱,就心疼得厉害。

 裴南苇眼角余光瞥见院子里那只老母,好像带着几万兵巡视辖境的大将军,她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,朝它们快步走去,使劲踩在地面上,吓得母和小们四散而逃。

 裴南苇冷哼一声,双手叉,有些得意。

 有个刚好站在院门口的年轻男人,恰巧看到这一幕后,眼神呆滞,神情恍惚。

 他望着那个背对自己的婀娜背影,他握着一只布袋的手,手心都是汗水。

 他如今名叫朱缨,是当年跟随上学宫王祭酒赶赴北凉的数千士子之一,若是当时士子以郁家嫡长孙郁鸾刀最名动天下,其实他如果用上本名,名气绝不在郁鸾刀之下。

 天下理学,南朱北姚!

 理学宗师姚白峰已经卸任国子监左祭酒,返回家乡继续讲学。

 而靖安道朱氏子弟,向来不愿出仕,“朱缨”的祖父在秋之中便被誉为“神君”与学宫大祭酒齐龙关系深厚,朱缨父辈这一带,七人联袂名动士林,被称为朱氏七龙,更是与当年的“江南卢氏,琳琅目”并列。

 朱缨本名朱英,正是朱家嫡长孙!

 哪怕是隐姓埋名,化名为朱缨,假托朱氏旁支的庶出子弟,朱缨凭借自身学识卓然远见,依旧在青鹿书院鹤立群,数次书院山主黄裳请去青鹿讲学的大儒,都被朱缨得下不来台,狼狈不堪,甚至有年迈硕儒还要当堂向朱缨问道解惑。只不过朱缨在赴凉士子中名声不显,最多是些桀骜清高的口碑,可他那些不曾公开的文章,如年轻藩王当时和裴南苇所说,早已在拂水房案头摆着,连徐渭熊都被惊动,将其高看为不徐北枳陈锡亮太多的年轻俊彦,朱缨在拂水房的代号别称为“雏凤”已经与郁鸾刀的“大鸾”并肩!

 朱缨,或者说是朱英发现自己嘴干涩,竟然不知如何开口。

 与初见她便惊为天人的杨公寿不一样,朱缨第一次见她只觉得容颜不俗,但是并无任何旎心思,只是有一次在那条雨后的轱辘街上,无意间看到她蹲在街旁,掰碎手中一块干饼,轻轻喂给一只身泥泞的黄褐小猫。

 他再难释怀。

 他知道自己哪怕不是朱氏嫡长孙,可惦念起一名孤苦伶仃的独居妇人,于理不合,于礼不合。

 可他忍不住。

 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,那名女子已经转过身,皱眉看着他,问道:“你谁啊?”

 朱缨瞬间心如死灰。

 一年来,虽然从不曾说过话,可毕竟或近或远相见次数,十五次还是十六次了?

 朱缨脸色苍白,嘴颤抖,说不出一个字。

 他想要举起手中的钱袋子,想要说这是那位徐主薄上月的俸禄,我朱缨身为碧山县衙同僚,只是来此为夫人送来银钱。

 头雾水的裴南苇不客气地伸手指着这位呆头,“有毛病?赶紧滚!”

 她跑去墙角抄起一扫帚,怒目相向,气势汹汹。

 年轻读书人,黯然转身。

 裴南苇自然不知道这位年轻人的心路历程,会只因为她在轱辘街上的那个举动,便会情不知所起。

 不过以裴南苇的子,就算知道了,也不会在意,恐怕还会重复她之前的无心之语:有毛病啊。

 至于很多年后,分明是在北凉官场崛起的朱英,为何最终却在凉中天的时候,毅然决然叛出凉,以吏部侍郎的身份,以朝野上下誉为“铁骨铮铮”的名士风骨,硬是多次下凉后起之秀的官场进阶,无人知晓“铁侍郎”朱英为何如此行事,为何明知自己这般忤逆大势将会止步于侍郎职位。最终很快就官至一部侍郎的朱英,放弃了家族联手数个派才换来的机会,放弃了转入礼部担任尚书,辞官却没有还乡,而是去往可谓遍地政敌的北凉道,在幽州开宗立派,成为一代理学宗师,声望不输给前朝姚白峰。而朱英一生当中,除了家族联姻的娶之外,只在幽州胭脂郡的晚年纳了一妾,那位小妾年轻貌美,正值二八韶华,朱英早

 已是白发苍苍,此举也让朱英颇受中原诟病,被有人作诗“一枝梨花海棠”大肆讥讽,朱英不以为意,老死在北凉道,朝廷谥号文贞。

 直到朱英辞官病死于北凉之后,朝堂上诸共同抗衡凉的格局,仍是没有扭转。

 曾经在碧山县过朱大家一头的那位县令杨公寿,倒是借着凉身份官禄亨通,最后当上了两淮道经略使,与朱英关系一直不错。

 在赶去北凉幽州祭奠好友的时候,杨公寿突然看到那名身披孝衣的年轻妇人,与他们两人早年在碧山县镇上见到的那位女子,好像眉眼相似有四五分。

 原本在好友灵堂仅是出些许哀的经略使大人,顿时悲从中来,脸泪水。

 此时此刻,用扫帚赶跑了不知名“登徒子”的女子,坐在屋檐下,那名老妪很快就登门拜访,又开始絮絮叨叨,只不过相比之前的家长里短琐琐碎碎,老妪多说了些道听途说来的关外战事,说北莽蛮子差不多要撑不下去了,凉州拒北城那边,从去年秋打到今年夏天,死了不知多少万蛮子,一旦到了夏天,别说展开攻城,光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就难以处理,更难熬了。裴南苇听得心不在焉,有些犯困,打了个哈欠,突然看到那个年轻些的女子走入院子,坐在她们脚边的泥土台阶上,老妪骤然间眼神凌厉起来,年轻女子心虚地低下头。

 裴南苇一直被某人说成笨蛋,可能够当上藩王王妃的豪阀女子,当然不会是真笨,只不过太多事情,懒得去计较而已。

 大概是实在太无聊了,裴南苇就用手指戳了戳那名秀气女子的后背,开口笑问道:“有心事?跟我说说看,说不定我能帮你哦。”

 秀气女子的脑袋低得更下了。

 老妪赶忙出声阻拦道:“裴娘子,小杨哪能有什么心事,她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家…”

 裴南苇微笑道:“行啦,她还小户人家啊,脚属于那座清凉山的女子呢,指不定连那家伙都听说过姓名的,要不然没办法跟婆婆你坐在这里。今天咱们就当是普普通通的街坊邻居,没有什么拂水房啊养鹰房,也没有什么藩王啊清凉山啊,如何?只说些女子间的悄悄话,无伤大雅,反正咱们三个不说出去,谁也不知道。小杨…就先当你姓杨好了,说吧,喜欢上了,裴姐姐和赵婆婆一起给你谋划谋划。”

 年轻女死士抬起头,忐忑不安地望向老妇人,后者叹了口气,点头道:“只此一回,不许有下一次了!”

 前者怯生生道:“裴姐姐,我喜欢…”

 说到这里她便说不下去了。

 老妇人板着脸冷哼道:“县令大人杨公寿,绣花枕头一个,还自称什么诗剑仙呢,去年花了二十六两银子雇人在王爷和裴姑娘面前,也不嫌丢人现眼!你是瞎了眼,才会看得上这种世家子弟!”

 年轻女子抿起嘴,有些幽怨,却不敢反驳。

 裴南苇却感到有趣了,忍不住帮小姑娘打气鼓励道:“这是书上说的才子佳人呀,好的。小杨,别给赵婆婆吓到了,虽说你们都姓杨,要是在北凉道以外的地方,尤其是在类似江南道这种书香门第比较多的地儿,就有些麻烦了,为什么呢,因为大秦之前不嫌一姓之婚,可大秦之后始绝同姓之娶,意思就是说大秦之后,同姓之间不通婚,就成了一条历代朝廷不管、但是读书人最爱管的不成文规矩,不过秋八国没了后,连十大豪阀都没啦,也就不太讲究这些。不过那个姓杨的县令,估计在中原那边大小也算个世族,否则也没资格来咱们北凉,更没办法这么快就当上一县父母官,所以小杨你啊,若是家里长辈不介意的话,最好临时更改

 个姓氏…”

 从姓氏婚姻一路说到中原世族的门风,再说到庭院深深里的女子争宠,最后说到高墙内的各房争斗,说到母凭子贵以及对老百姓来说遥不可及的那些诰命夫人。

 裴南苇到底是当年高门裴阀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,把学问道理讲述得深入浅出,不但年轻女子听得聚会神,连原本抱着姑且听之态度的老妇人,都有些听得入神了。

 裴南苇说得意气风发,年轻女死士听得两眼发光,老妇人听得频频点头。

 尤其是裴南苇手把手传授小姑娘,怎么去假扮一位家道中落的士族女子,谈吐应该如何注意咬字,应当读哪些诗书,与心仪男子交谈时如何语还休,年纪悬殊的两位谍子死士都大开眼界,只觉得原来同样是做女子

 ,这位名叫裴南苇的女子,才是一等一的大宗师啊。不愧是能让咱们王爷都“扶墙而走”的天下第一人!

 裴南苇说得神采飞扬,正想要说那女子闺房最隐晦的生米饭一事,结果后脑勺上轻轻挨了一记板栗,从她身后传来一个温醇嗓音,“没你这么没羞没臊的妇人!你家男人也太不晓得立家规定家法了!”

 一大一小两位拂水房谍子如遭雷击,猛然起身,然后迅速去在台阶下,单膝跪地,大气都不敢一下。

 她们眼睛死死盯住地面,眼神中除了措手不及的惊恐,还有发自肺腑的崇敬,和油然而生的炙热。

 十年修得宋玉树,百年修得徐凤年,千年修得吕玄。

 何况人生恰好不过百年而已。

 裴南苇赌气地没有转头。

 那人在她身边蹲下身,对院子里的两位拂水房精锐柔声笑道:“起来吧,这些日子有劳两位了。以后到了这里别拘谨,还像今天这样就好,才不会死气沉沉。”

 她们两人站起身,点了点头。

 那人望向面红耳赤的年轻死士,“杨公寿是吧,放心,我会帮你牵线搭桥的,回头先给你换个士族身份,不过暂时还需要你留在碧山县。”

 他对老妪点了点头,后者心领神会,带着大福从天降的拂水房晚辈离开院子。

 裴南苇还是没有转头,“仗打完了?”

 他叹了口气,“拒北城守住了,北莽蛮子还算不上伤及根本,剩余不到二十万大军始终退得不,所以估计还得再打一场,不过胜势已经在我们北凉这边了。我要去趟蓟州关外,见一见那位旧东越驸马爷,顺便还有

 些人也要打声招呼,别人去我不放心。”

 她突然转过身,一把抱过他,使劲把他抱在怀中。

 她红着眼睛,孩子气地哭腔道:“我不让你走!”

 一个含糊不清的嗓音从她雄伟脯之间传出,“那你也别把我…闷死在这里啊…”

 她刹那间脸通红,狠狠一把推开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王八蛋。

 徐凤年被推出去的同时,随手挥袖一指,弹向远处。

 院墙上,原本蹲在那里看好戏的吕云长,被那弹指弹中额头,砰然落地,摔在院外小巷中。

 少女王生背负剑匣双手环,看到狼狈不堪的吕云长站起身,她冷笑不已。

 在小镇外偶然遇到师父三人的余地龙只得一起返回,很是脸色纠结,都不敢多瞧一眼王生。

 王生犹豫了一下,沉声道:“跟我一起去小镇酒楼,给师父买酒!”

 余地龙哦了一声,没有多想。

 吕云长坏笑道:“你俩去买酒就是了,我在这儿帮师父盯着,以防刺客偷袭。”

 背匣且佩剑的王生伸手按住一把剑柄,吕云长举起双手,“得得得,怕了你。”

 余地龙一脸茫然。

 吕云长摇摇头,叹息道:“余蚯蚓啊,你说你咋就不开窍呢?”

 余地龙气势浑然一变,“单挑?!”

 吕云长有些头疼,他是真打不过这条蚯蚓啊。

 就在此时,只见师父师娘已经一起走出院门,王生眼眸底处隐藏着一些莫名欣喜。

 裴南苇为师徒四人一路送到了小巷拐角处,然后她很快就转身离去。

 四人走在那条轱辘街上,只有原本需要马上赶往幽州葫芦口的余地龙牵马而行。

 徐凤年突然说道:“余地龙,如今武当山有个叫苟有方的孩子,你以后多留心。”

 余地龙惊讶道:“啊?为啥啊?”

 徐凤年玩味道:“谢观应,邓太阿,张家初代圣人,都算他半个师父,以后可能还要再加上半个武当掌教李玉斧,你说为啥?”

 余地龙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,显然还是没怎么在意。

 徐凤年冷哼道:“吕云长,我提醒你别使坏心眼,记住了没?!”

 吕云长做了个鬼脸,双手抱住后脑勺,“知道啦。”

 徐凤年笑了笑,“你的对手,也会有的。”

 吕云长顿时雀跃起来,“何方神圣?!”

 徐凤年莫名其妙道:“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三的人物,而且年纪比你小。”

 徐凤年一语成谶。

 而天下第三高手的椅,始终把持在一个用刀女子的手中。

 她姓陶。

 徐凤年回望一眼,大声喊道:“最多再过三四年,一起去江南。”

 小巷中,一直躲在原地没有离去的裴南苇,嘴角偷偷翘起。

 她摊开双臂,指尖轻轻触及小巷墙壁,脚步轻快地向小院走去。

 因为她觉得,三四年而已,那时候她还没有老呢。

 ——

 广陵江上,一艘灯火通明的黄龙楼船之上,一对男女并肩站在船头赏景。

 身穿离藩王蟒袍的年轻男子轻声道:“让你受委屈了。”

 绝美女子轻轻握住他的手,摇了摇头,她笑脸温柔。

 年轻藩王重重拍在栏杆上,“这个宋笠,胆大包天!等本王…”

 她突然捂住他的嘴巴。

 年轻藩王握住她的手,神色悲哀,转身凝视着她那张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厌的容颜,他挤出一个笑脸,“放心,我赵珣还不至于就此意志消沉!”

 离三大藩王,燕敕王赵炳,蜀王陈芝豹,靖安王赵珣,三人联手叛,其中以赵炳获得骂名最多,陈芝豹最受畏惧忌惮,而赵珣最让人扼腕叹息。

 哪怕朝野皆知赵珣未来将被其余两大藩王推上帝位,但是仍然有许多离文臣,坚信年轻藩王是在雪楼变故中被强行囚,是被赵陈二人用来蒙蔽世人的可怜傀儡。

 太安城其实只猜对了一半,赵珣不愿起兵叛是真,但要说赵珣没有篡位登基之心,则是假。

 藩王辖境位于中原膂之地的靖安王两代藩王,从赵衡到赵珣,从来都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。这一点,两代北凉王都知道,离前朝帝师元本溪知道,曾经在王府担任幕僚的瞎子陆诩知道,如今的纳兰右慈也知道。

 赵珣悔恨自己当初为何不愿相信那张纸,那张纸上的字迹,他并不陌生,是那个瞎子身边婢女的笔迹,要他赵珣在吴重轩平定广陵道战事之后,迅速动身返回靖安道辖境。

 可是赵珣很想亲自带着身边这位女子,领略广陵道景,也想多与那些必定要在朝堂崛起的武将文臣打好关系。所以才决定在参加过雪楼那场庆功宴席后,再离开广陵道不迟。

 然后便是如今的境地了,一开始赵珣还认为是因祸得福,因为有人亲口告诉他,会帮他赵珣称帝,赵珣不管是什么阴谋,都选择相信,毕竟那个人说这种话,比燕敕王赵炳亲口说出,还能让人信服。

 原因很简单,那个人,叫纳兰右慈。

 只是最近这段时,赵珣过得很憋屈郁闷,那个曾是雪楼出身的将军宋笠,曾是所有在广陵道的离官员中,品秩仅次于节度使卢白颉、经略使王雄贵的副节度使。如今在北线战功不断,愈发骄纵跋扈,竟然在前不久登上楼船,笑眯眯开口,厚颜无地向自己讨要身边的女人!

 赵珣当时气得浑身颤抖,但最后也没有说出半句狠话。

 宋笠毕竟不敢在楼船上公然抢夺,这位被太安城骂作“三姓家奴”的祥符名将,还不忘在下船之前“好心”地提醒年轻藩王:“以老王妃的岁数,再容颜常驻,又能有几年风采?还不如赠予我宋笠金屋藏娇,我他必有重报!”

 很早就世人皆知广陵道有个姓宋的将军,不但是广陵王赵毅的心腹,更被赵毅誉为福将,嗜好收集天下美。在西楚复国后,离朝廷大军终于攻破西楚京城,宋笠自然更是收获颇丰,发出“只恨姜氏女帝已死西垒

 壁”的感慨。然后换成赵炳大军占据这座命运多舛的雄城,宋笠更是以离镇南将军的显赫高位,果断选择依附燕敕王,宋笠岂能两手空空?传言连燕敕王赵炳在一次论功行赏的宴席上,当面玩笑询问了一句“宋将军,可需要添置宅院养美人?”深受器重的宋笠只回答了一句话,便让在场所有男人叹服,“两者皆是多多益善!”燕敕王更是拍手叫好,当场许诺道:“孤此生决不让宋将军失望!以后中原历届胭脂评出炉当,必有一位登榜绝送入宋府!”

 再说宋笠不但深受燕敕王赵炳信赖,被大胆授予兵权,宋笠和燕敕王世子殿下赵铸更是关系莫逆,称兄道弟。

 面对宋笠这样的红人,空有一个藩王头衔的赵珣,又能如何应对?

 赵珣愁眉不展,眺望江面那些水师楼船星星点点的灯火。

 她伸手帮他抚平额头。

 他笑了笑,“走,回船舱!”

 两人回到形同牢笼的豪奢住处,船舱内有一架造工精美的雕花衣架,衣架上,竟是一件富丽堂皇的正黄龙袍!

 纳兰右慈当时登门做客之时,这位硕果仅存的秋谋士身边,便跟着一位手捧龙袍的婢女。

 这段时以来,离藩王赵珣一次次抚摸龙袍,一次次眼神痴,默默数着那一条条金龙。

 今夜,他再次来到衣架前,伸手摸着龙袍上的金龙,最后甚至蹲下身,摸着底部那些“海水江涯”

 这个年轻男人突然抬起头望向她,笑问道:“你可知道,这件龙袍四正龙四行龙,分明只看得见八条金龙,数目为何不是九五之尊里的那个九?”

 她想了想,“皇帝本就是真龙天子,穿上龙袍便是九了?”

 他起身哈哈大笑,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,摇头道:“你错喽,最后一条金龙绣在内襟之上,你不信去掀开衣襟看看。”

 她犹豫了一下,始终不去触碰那件世间所有男子都梦寐以求的衣服。

 赵珣突然取下那件龙袍,让女子站好,然后竟是帮她穿上了那件龙袍!

 她从头到尾都呆滞当场,不知所措。

 赵珣一丝不苟地帮女子正了正龙袍衣襟之后,后退几步,眼眶泛红,柔声笑道:“我知道,在靖安道就有很多人骂你是什么女藩王,说你是红颜祸水,可我不在乎。”

 她言又止。

 赵珣任由泪水淌,“我知道你不是她,不是她…我也不在乎你是谁安在我身边的谍子死士,一开始很在乎,如今根本不在乎…为什么?我喜欢你啊,我只是喜欢你啊。哪怕你现在换了一张容颜,我还是喜欢

 你…”

 舒羞咬着嘴,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。

 赵珣突然出笑脸,弯作揖,柔声道:“夫君见过娘子。”

 屋内烛火明亮。

 她身穿龙袍,如女子穿嫁衣。

 她缓缓施了一个万福,嗓音婉约道:“陛下。”

 ——

 一样是在广陵江面上,一样是在黄龙楼船中。

 身穿便服的燕敕王赵炳坐在绣凳上,正举杯小酌。

 老人虽然没有身穿藩王蟒袍,也没有身披铁甲,却积威深重,其实在当年参与夺嫡的离诸多皇子之中,就以赵炳战功最为显赫,是当之无愧的赵姓宗室第一人。

 相传赵炳在离京赶赴藩王驻地的途中,南渡广陵江之际,扬鞭北望,向身边的那位谋士笑问道:“广陵王赵毅,靖安王赵衡,淮南王赵英,胶东王赵睢,这些个家伙加在一起,军功能有我一半吗?”

 一位俊美非凡的中年人斜靠窗口,侧望向滔滔江面,三指持杯轻轻捻动。

 在南疆文武心中何等杀伐果断的燕敕王,赵炳重重叹了口气,颇为无奈道:“先生,就不能放过那两个兔崽子?好歹留他们性命,反正以后也折腾不起来花了。”

 纳兰右慈没有转头,淡然道:“兔崽子?两位可都是你赵炳的亲儿子,你骂自己作甚?”

 赵炳顿时无言以对。

 纳兰右慈继续道:“堂堂燕敕王的两个儿子,故意军机给太安城,差点让世子殿下战死京畿南部战场,别说是两个儿子,就是他们的老子敢这么做,我也得让人往死里打。”

 赵炳翻了个白眼,瓮声瓮气道:“怕了你。”

 纳兰右慈终于转头正道:“你是想要个稳坐龙椅的独子,还是想要自己穿龙袍没几年功夫,就当个二世亡国的破烂开国皇帝?”

 赵炳很是头疼模样地挥挥手道:“先生说了算!他娘的说道理,我这辈子就能赢过先生一次。”

 纳兰右慈展颜笑问道:“那我可就传令下去,带两杯酒给那孩子喝去了哦?”

 赵炳又立即脸色尴尬起来,低头不语。

 纳兰右慈也不着这位藩王立即决定,重新转头望向窗外,好像自言自语道:“终究是虎毒不食子,你要是连这种事情都能毫不犹豫的话,我纳兰右慈也不会辅佐你到今天这一步,当然了,我也活不到现在。”

 赵炳放下酒杯,双手握拳,重重吐出一口浊气,“就按照先生说的办!我赵炳就当没生过这两个儿子!”

 纳兰右慈点了点头,“你啊,有赵铸这么一个好儿子,也该知足了。你看看老靖安王赵衡的儿子,那个做梦都想着做皇帝的赵珣,到头来连心爱女子都护不住。你再看看北凉王徐骁的儿子,徐凤年…”

 前半截话暖心的,可这后半句话?赵炳忍不住笑骂道:“打住打住!磕碜人不是?!你们读书人就是一肚子坏水!”

 纳兰右慈一笑置之。

 赵炳心情好转几分,轻声劝道:“江风大,先生的身子骨又…总之还是别站在窗口吹风了。”

 纳兰右慈坐回凳子,给赵炳倒了一杯酒,缓缓说道:“古人最有意思的,就是样样桩桩件件,大多都有个疼到心坎儿的故事。可惜啊,胭脂里名气最大的红-颊,是贡品,老百姓有钱也买不到。又可惜啊,花雕里的女

 儿红,其实也一点儿不好喝。”

 赵炳接过酒杯,喝着那杯据说埋在地底下十多年了的女儿红,深以为然道:“这酒喝着是不咋的!”

 纳兰右慈感慨道:“读书人的用处,就是把古人所有的‘有意思’,喝下去,吃下去,读下去,写下去,传下去。”

 赵炳问道:“那像我和徐瘸子这样的人?”

 纳兰右慈笑道:“你们啊,让读书人的日子过得不要他舒坦,唯一的用处,就是不让读书人忘乎所以到忘本吧。”

 赵炳伸手拈起下酒小菜的一片酱牛,细嚼慢咽,沉默许久才点头道:“有些滋味!”

 纳兰右慈直截了当道:“别不懂装懂,都快三十年了,还是狗改不了吃屎。”

 赵炳不以为意,哈哈大笑,“又给先生戳穿喽!”

 遥想当年,两人初见于离京城,当时离还只是北方蛮夷的一隅之国,赵炳也只是声望不高的众多皇子之一。

 那时候在座四人,三人识,皇子赵炳,杂号将军徐骁,寒士李义山,纳兰右慈。

 四人当中,反而是豪阀出身的纳兰右慈名声最盛,赵炳徐骁都要远远不如,至于李义山更是无法相提并论。

 那一次相聚,喝高了以后,赵炳便一脚踩在长凳上,尽显豪气地大声笑道:“早知喝酒要撒,不知当初就喝!”

 然后风度翩翩如神仙的纳兰右慈便冷笑道:“早知吃饭要拉屎,不如当初就吃屎?”

 赵炳一个坐不稳,轰然倒地。

 赵炳只记得当时徐骁朝纳兰右慈伸出大拇指,李义山摇头不语。

 他年他,今年此时。

 四人已经死了二人,所幸活着的两人,不但活着,还能相对而坐一起喝酒。

 赵炳望向这位风采依然夺人眼目的谋士,柔声道:“先生,赵炳这辈子最大的幸事,便是有先生相随三十年。”

 这位秋谋士,一生不曾娶生子。

 不管纳兰右慈初衷为何,燕敕王赵炳心知肚明,若这位纳兰先生有了子嗣,以后的天下,就会有很多变数,就像徐骁有了嫡长子后,便马上有了那桩京城白衣案。

 赵炳兴许不会像老皇帝那样心狠手辣,但绝对会如鲠在喉。

 赵炳给纳兰右慈也倒上一杯酒,“卢升象手底下有个叫郭东风的年轻武将,棘手啊。连张定远和顾鹰都接连吃了亏。”

 纳兰右慈笑道:“就许你赵炳有大将,不许离有良将?”

 南疆步军大将张定远,顾鹰,原州将军叶秀峰,鹤州将军梁越,还有吴重轩麾下唐河李郁等人,都是相当拿得出手的将领。

 加上宋笠、袁庭山和齐神策等一大拨朝廷降将,以及那位白衣兵圣手底下的典雄畜、韦甫诚等人,绝对足够打下离那座太安城了!

 反观年轻小儿赵篆手底下,无非是卢升象、唐铁霜、许拱、杨虎臣等人,屈指可数。

 太安城内其他懂得治军用兵之人,当然有,而且肯定不少,但未必有他们带兵的机会了,比如常山郡王赵,燕国公高适之,淮侯宋道宁。

 逐鹿天下,大势最要紧!

 一鼓作气北渡广陵江,是大势,拉拢靖安王赵珣,又是大势,成功策反吴重轩,还是大势!

 其实在这个过程里,燕敕王赵炳并没有消耗多少兵力,可只要是明眼人,就知道天下大势已经倒向他赵炳。

 当然了,真正的大仗苦仗死仗还有得打,想要最终夺取天下,尤其是造反,从来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一锤子买卖,甚至在坐上龙椅后,可能还会反反复复十数年。

 不过这一切,纳兰右慈都早已给出应对之策,可能无法做到滴水不漏面面俱到,但赵炳又不当真如外界所传那般,只是个牵线木偶般的庸碌藩王,他的那个藩王头衔,只比异姓王徐骁的含金量差而已!

 说句难听的,如果在纳兰先生一手造就这番大好局面后,赵炳还能输,他就真去吃屎算了。

 赵炳突然低嗓音问道:“果真任由陈芝豹率领八万大军攻打蓟州?”

 陈芝豹赶赴中原后,总计六万西蜀步卒,这次赵炳又给了这位白衣兵圣两万骑,而且是当之无愧的两万精锐骑军。

 纳兰右慈平淡道:“天底下,天底下,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,连那立锥之地,都没有。”

 赵炳皱眉道:“敢问先生,何以见得?”

 纳兰右慈答非所问,“张巨鹿在死前,在离庙堂之上,是何种光景?”

 赵炳慢慢喝酒,仔细琢磨起来,最后抬头自嘲道:“想不太明白啊,不过先生既然如此说,我便如此认为了。”

 纳兰右慈叹了口气,神色复杂道:“赵炳,天下枭雄何其多,可为何是你最后得天下,不是没有理由的。”

 赵炳咧嘴笑问道:“先生,是在夸我吗?”

 纳兰右慈没好气道:“没酒了。”

 赵炳便站起身,小声道:“早些歇息,大局已定,先生就不要太过劳心费神了,本王还要跟先生一起重返太安城的。”

 纳兰右慈点了点头。

 燕敕王走出船舱后,对屋外那五位绝婢女沉声道:“照顾好先生!”

 东岳,西蜀,酆都,三尸,乘履。

 五名婢女轻声领命。

 赵炳走出去几步后,转头对一名女子提醒道:“乘履,赶紧进去给先生加件裘子!”

 那名婢女嫣然一笑,赶紧离去,去取那件这位藩王前不久才命人送来的名贵貂裘。

 当纳兰右慈拎着一壶酒走出屋子的时候,婢女乘履刚好拿来貂裘,披上以后,他与五位婢女一起走到楼船甲板,走到船头栏杆处。

 纳兰右慈一手持壶在身前,一手负后,眯起眼,喃喃低语。

 “一个张巨鹿,自寻死路。半个顾剑棠,走投无路。”

 “接下来是陈芝豹,最后就要轮到你了,徐凤年。”

 那位曾经去过北凉拒北城的婢女,柔声问道:“先生,要不然亲自去西北看看?”

 纳兰右慈摇头道:“不用了。”

 长久的沉默寂静,世间唯有江水声。

 他突然将手中酒壶抛入广陵江,随后开口道:“去把林红猿从雪楼喊过来。”

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,南疆龙宫的林红猿便来到这艘楼船。

 纳兰右慈已经回到船舱,在林红猿关上门后,伸手示意这名女子坐在对面。

 林红猿正襟危坐。

 纳兰右慈笑了笑,“欺骗了自己心爱之人,你是不是怀愧疚?”

 林红猿蓦然涨红了脸,辩解道:“先生,我没有喜欢…”

 纳兰右慈柔声道:“喜欢不喜欢,的确很快得知,可在喜欢之上的那份感情,未必当下即知,你还年轻,可能要过很多年才会知道。如果在这期间,你喜欢上别人,另当别论。”

 林红猿手足无措,且心惊胆战。

 当年武当山脚,在那座酒楼里,那个无形中把很多人拖下水的阴谋,那场环环相扣的邂逅和刺杀,正是出自于这位龙宫宫主的布局,准确说来,是坐在她对面的这位纳兰先生。

 既针对年轻藩王,也针对年轻世子。

 不在杀人,而在诛心。

 纳兰右慈显得有些疲惫不堪了,嗓音低沉道:“林红猿,以后如果有机会,去跟那个人说句对不起,既为你自己,也当是为我纳兰右慈。”

 纳兰右慈轻轻重复道:“如果还有机会的话。”

 林红猿茫然离开这艘楼船。

 最后纳兰右慈让五名婢女都走入屋子,柔声笑道:“皇后是甭想了,毕竟有个张高峡,不过按离律后宫可有四位皇妃,你们当中,有谁不想当皇妃的,向前一步。”

 纳兰右慈没有问谁想做,而是问谁不想。

 这便是直指人心。

 五人皆是向前一步。

 几乎同时。

 几乎。

 只有一人脚步稍慢。

 纳兰右慈没有点破什么,只是笑道:“先生知道了,都下去吧。”

 既然四个傻丫头都不愿意当那笼中雀,那么就是她了。

 不过纳兰右慈也知道,不是五人当中最聪慧内秀的她真想做那皇妃,无非是怕自己这个没有子嗣的先生死了,将来会被某些人肆无忌惮地秋后算账罢了。

 世子赵铸,和皇帝赵铸。

 会是两个人。

 这怪不得赵铸,这位世子殿下的心,其实已经足够厚道纯良。

 就算是徐凤年当了皇帝,也是一样的。

 纳兰右慈趴在桌面上,睡眼惺忪。

 有些替她心疼。

 世间男女情事,用情至深后,大概活得久些的那个,往往就要更加痛苦。

 纳兰右慈缓缓闭上眼,小声呢喃,喊着一个名字。

 义山。

 世间豪杰女子,都只恨自己是女儿身。

 可我纳兰右慈,却只恨自己是男儿身。

 情之一字,不知所起,不知所栖。不知所结,不知所解。不知所踪,不知所终。

 不知你所知,我不知所止。

 ——

 秋风肃杀。

 在富饶江南道与贫瘠两淮道接壤的东北地带,十数骑停马于一座山顶。

 昔年北凉四牙之一的典雄畜和韦甫诚,身在其中,两人之间那一骑,是一位当初跟随他们共同离凉赴蜀的小将。

 一名白衣男子,斜提那杆名梅子酒。

 这位白衣兵圣身边的那一骑,正是燕敕王世子殿下,赵铸,他抱拳朗声道:“蜀王殿下,我就不送了!”

 陈芝豹只是点了点头,夹了夹马腹,一骑当先,沿着山脊道路向北方策马而去。

 典雄畜和韦甫诚紧跟其后,两人都笑着狠狠拍了拍年轻人肩膀。

 那名年轻骑将脸泪水,但是从头到尾,始终都没有说话。

 赵铸唉声叹气,朝这名年轻骑将挤眉眼道:“车野!怎么感觉我像是个强抢民女的纨绔子弟啊,很作孽的感觉啊。”

 名叫车野的年轻人冷哼一声,很快就又恢复那张刻板生硬的脸庞,不愧是在西蜀道被誉为“小蜀王”的家伙,尽得陈芝豹真传啊。

 赵铸对这个家伙那是相当喜欢的,没办法,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不说,带兵打仗更是凶狠得一塌糊涂,连自己的那帮心腹大将,张定远顾鹰等人都对此人心服口服,这样的人才,赵铸怎能不动心,所以当陈芝豹决定把

 车野留给自己后,赵铸差点连去放几串爆竹庆祝的心都有了。车野无论是在西蜀道戊守与北凉陵州界的腊子口,还是之后在广陵道跟随陈芝豹冲锋陷阵,或是之前攻打卢升象部大军,都展现出惊才绝的运兵才华

 ,狠且准,对于战机把握,拥有一种只能用直觉来解释的天赋,赵铸所以经常开玩笑说,车野啊,你要是肯叛变蜀王殿下,我就让你当我赵铸麾下的头号大将,一百年不变!

 车野留下,跟随世子殿下停马在山顶的鹤州将军梁越,以及原州将军叶秀峰,两人都感到十分欣慰。

 赵铸转头望向那名身材高挑相貌英气的年轻女子,嘿嘿笑道:“高峡,我就说吧,一定会带你杀入太安城的,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忘了那个誓约啊?”

 耳子通红的张高峡面无表情道:“等你进了太安城再说!”

 张高峡,正是首辅张巨鹿死后逃亡在外的女儿。

 两位离开武帝城后便一直留在赵铸身边的武道宗师,宫半阙和女子拳法宗师林鸦,相视一笑。

 长久接触下来,两人都对这位燕敕王世子殿下很满意,既是英雄,且是枭雄。

 简单来说,便是明主!

 士不厌学,故能成其圣。明主不厌人,方能成其势!

 赵铸眼角余光瞥见那名沉默寡言的骑士,相比三三两两靠近的梁越或是林鸦等人,此人显得尤为格格不入。

 姓江。

 不过纳兰先生一语道破天机,这个叫江斧丁的江湖中人,实则是离帝师元本溪之私生子。

 赵铸只知道拳法大家林鸦与他是旧识,而且瞎子都看得出骄傲的女子宗师,对比她年轻了小十岁的江斧丁,有一种异样情愫,只不过不知为何双方,明明两情相悦,却都不愿意捅破那层窗纸。

 赵铸都替他们感到着急,几次当面帮着说话,都没啥好下场,有一次直接被恼羞成怒的林鸦一拳“温柔”砸在面门上,然后鼻青脸肿了整整半旬时光,那会儿只要他赵铸在军中面,就必然有知知底的嫡系武将很

 是“悲痛”地言语,“不曾想战况如此惨烈,世子殿下在前线厮杀得辛苦了!”“末将只恨无法为世子殿下分忧啊,无法在沙场上建功立业,死罪难逃!”每次被那些大老调侃,年轻世子殿下都会呵呵一笑,拉着

 他们的手就喊老丈人,扬言他回头就要把房给圆了,其中相貌俊美的大将顾鹰家中只有幼子而无女儿,照理说可以逃过一劫,不料世子殿下便语重心长来了那么一句,“以顾老丈人的容貌气度,我赵铸忍一忍,等

 那孩子四五年,也不是不可以!”好不容易等于差不多淤青消除的世子殿下,就又挨了一拳。

 正在前线率军厮杀的顾鹰张定远,还有跟随赵铸来到此地的梁越叶秀峰,甚至是曾经吴重轩的麾下大将唐河李郁等人,只要是南疆将领出身,对于世子殿下赵铸,无一例外,都很欣赏。

 纳兰右慈曾经对这个年轻人有过盖棺定论,“冬日温煦,暖人而不灼人,谁会不喜?”

 所以赵铸虽是燕敕王赵炳的嫡子,可并不是嫡长子,但当年南疆册立藩王世子,赵炳既没有选择他的那位兄长,也不是最被王妃溺爱的幼子。

 赵铸在心中轻轻叹息。

 对于江斧丁,他其实是心有芥蒂地。

 因为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庙堂,此人都跟那个人有深仇大恨。

 可是纳兰先生在江斧丁到来后,私下跟他赵铸笑言:你这个世子殿下将来的位置能有多高,江斧丁如今在你麾下地位有多高,便一叶知秋,你不妨自己掂量掂量。

 最后纳兰右慈更是开门见山询问:“后你若是在太安城坐北朝南,能否容得下袁庭山、晋兰亭之,就在你赵铸的眼皮子底下平步青云?”

 赵铸当时没有给出答案,不知是不愿还是不能。

 也许是怕自己让纳兰先生失望。

 但也许更怕自己让自己失望吧。

 赵铸安静坐在马背上,眺望西北。

 不止是因为他们南疆的三位宗师,程白霜,舒朗,嵇六安,同时站在那一年那一地。

 在那里,曾经有个同龄人,会喊自己小乞儿。

 山顶之上,林鸦和宫半阙也是如此远望。

 同门师兄弟的于新郎和楼荒都在那里,虽然于大师兄新郎还活着,楼荒却已经战死于拒北城那场关外大战了。

 江斧丁也是如此,他的至好友,先帝赵惇私生子赵楷,就死在那个年轻藩王的手上,而他的父亲,大半辈子都在与那人的父亲作对,两代人的恩怨,至今没有一个干脆利落的了断!

 车野自然也不例外,他虽然出身北莽,但却在那里的关外,曾经以北凉三十万铁骑其中一员的身份,跟随那位白衣兵圣并肩作战。

 梁越和叶秀峰同样望向那里,身为武将,如何能够不向往那种气回肠的壮阔沙场!

 千年以来,骑战以西北关外,独具气概!

 赵铸缓缓收回视线,转头大声问道:“江先生,姑幕许氏的那封家书,差不多已经到许拱手上了吧?”

 江斧丁点了点头。

 赵铸突然翻身下马,众目睽睽之下,蹲下身拔出一半黄半青的无名小草,一边咀嚼一边笑道:“君要臣死,臣不死,是为不忠。父叫子亡,子不亡则为不孝。现在就看这位节度使大人,是尽忠在前,还是尽孝在先了。”

 然后赵铸呲牙咧嘴道:“杨虎臣和韩芳,这两个蓟州正副将军,也太不要脸皮了,直接软了对他们以礼相待的马忠贤温太乙,夺取靖安道军权,一鼓作气占据了中原腹地,有点头疼啊。有机会一定要找他们喝酒,

 把臂言!”

 赵铸喜欢跟很多人呼朋唤友,更熟悉一些的,还会勾肩搭背,从不管对方身份贫高低。

 赵铸抬起头,对所有人笑着说道:“你们在山下等我,最多半个时辰。”

 最后,只有张高峡留下,其他人都骑马下山。

 张高峡站在蹲着的年轻世子身边,柔声道:“是怕自己以后与他兄弟反目吗?”

 赵铸撇撇嘴,“那家伙啊,那么大度的一个人。才不会跟我斤斤计较,对吧?”

 可能是在扪心自问,可能是询问自己情有独钟的张高峡,也有可能是隔着千山万水,在问那个人。

 赵铸干脆盘腿而坐,抬起头,轻声道:“你要真生气了,就打我两拳,保证不还手!哈哈,不过小乞儿我啊,到时候好歹是当皇帝的人了,咱哥俩私下比划就行喽。”

 张高峡低头望去,很难想像这么一个心坚韧的年轻人,会出这种软弱的姿态。

 这一刻,她好像才真正认识这个叫赵铸的男人。

 她蹲下身,轻轻帮他擦去泪水,从不知如何安慰别人的她,只好说道:“我以后都会在你身边的。”

 年轻男人嗯了一声。

 ——

 世道不太平。

 好在胡笳城是宝瓶州北部重镇,由于还未被那场如火如荼的战火殃及,加上涌曱入许多从南朝北窜直上的高门膏族,反而让胡笳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荣景象。南朝覆灭在即,北庭以草原游牧居多,北莽王朝的户牒制度也就崩溃了大半,有没有路引已经无关紧要,世中,怀揣着真金白银比什么都管用,想要进入一座城池寻求庇护,甭管什么身份,都得老老实实出一笔不菲的过路费,过路费的多寡,往往又与那座城镇城墙的高低直接挂钩。此时,一名南朝文士模样的男子夹在人中缓缓而行,身边没有豪仆壮扈护送,那件象牙的白缎袍子早已蒙尘变灰,路上行人也见怪不怪,南朝无数世族子弟都是这副掉凤凰不如的狼狈模样,在逃亡路途中,甚至许多美妾妙婢都亲自双手奉送给了手握兵权的北庭权曱贵。这名胡渣邋遢的男子既没有佩剑也无佩刀,不过若是还有闲心去细细打量,到了一定岁数更为稔男女情事的妇人也许就会看出这男子刮掉胡子,会有一张极为英俊且经沧桑的脸孔。

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着一种大难临头及时行乐的风气,借着南朝世族落难的东风,许多喜好豢养面首的北庭富贵妇人,人人收获颇丰,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轻人成为她们的囊中玩物。就像此时,一驾由两匹雄壮战马牵引的马车就掀开了帘子,出一张连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面容,眼神游曳,如鹰隼捕捉猎物,一圈下来,选中了两位结伴而行的文弱书生,随着她伸手指指点点,车厢内那位曱壮丫鬟很快就去为主子“排忧解难”喊来八骑扈从中的那位领头骑士,低声说了几句。

 那名骑士点点头,策马狂奔,毫无顾忌地冲散人,到了那两名仓皇失措的年轻男子身前,这名魁梧骑士高坐马背,轻轻旋转战刀,吓得那两人脸色雪白,等到骑士直言不讳说出自家主子的身份和意图,然后用刀尖点了点那驾马车,两个年轻人稍有犹豫,骑士便冷笑着曱出战刀,两手指摩挲着刀尖。两人很快就认命,跟随这名将军府上的骑士前往那辆马车,坐入车厢后,既有辱没家风的难堪,也有卖曱身求安的如释重负。还提着帘子的妇人瞥了他们一眼,嘴角翘曱起,瘦胳膊细腿的,虽说手臂还未必有她,可这毕竟是读书人的滋味啊。她收回视线,望向那个方才惊鸿一瞥便无法释怀的修长背影,犹豫是不是再纳入一位男宠,不过当下已经略显拥挤的车厢让她打消了这个旎念头,继续前行的马车重新超出那人的时候,她想了一下,既然自己暂时没了那份心思,总觉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内那几位总喜欢跟自己争风吃醋的娘们,万一此人不小心沦为她们的幕中宾客,那得多别扭?自己不要的东西,谁也别想得到。

 于是她让健壮婢女捎话给那队扈从,去宰掉那个前一刻看着舒服的男人。

 世人命犹不如太平犬,生死只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间。身为一名实权将军正的她放下帘子,竖起耳朵等待那种战刀刺入膛或者干脆剁掉脑袋的愉悦声音。若只是因为丈夫是宝瓶州的一员万夫长,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曱事乖张,可当她男人是因为她的家族尊贵姓氏才坐上这个位置,那么在胡笳城,就没有几个人胆敢因为她当街掳抢几个难民“误杀”几个民而说三道四了。

 只是她等了片刻,还没有听到预期的美妙声音,疑惑地掀起帘子,那名亲卫百夫长返回来到窗外,躬身后一脸惊骇道:“夫人,那家伙突然不见了!”

 妇人恼火道:“竟然逃了?那家伙两条腿还能快过战马的四条腿?!”

 百夫长的胆战心惊不是因为妇人的震怒,而是自己的诡谲遭遇,慌张解释道:“夫人,属下刚才已经冲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,可那家伙就那么凭空消失了!”

 妇人皱眉喃喃道:“白见鬼了不成?难道是一位深藏不的武道高手?没道理啊,咱们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凉那边拼得差不多一干二净了,就算有漏网之鱼,那也要么是继续在军中任职,要么被南朝大族纳担任护卫。”

 妇人和她的家族虽然在宝瓶州本土势力中是佼佼者,却也不至于狂妄到招惹那些传说中飞来飞去奇人的异士,凉莽边境上那几场双方高手尽出的巅峰大战,虽然没有太多细节传,但也让世人终于明白了一个鲜血淋漓的道理,战场上一个万人敌未必能决定一场大型战役的走向,但是两个三个,甚至是十数个武道大宗师的联袂出现,北莽两三万铁骑根本不够杀,哪怕是二十万大军想要推进一步,都会难如登天!可以说与北莽国势一荣俱荣的妇人脸色阴沉,咒骂了几句北凉蛮子的冥顽不化,尤其是那个让北莽吃尽苦头的北凉王更被她骂得不轻。

 当妇人决定息事宁人后,摆摆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长不用追究那人,放下帘子,突然察觉到一阵不合常理的微风拂面,不仅是妇人,车厢内壮硕婢女和两名羊入虎口的书生都目瞪口呆,妇人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坐了一位不速之客,她口剧烈起伏,波涛汹涌,艰难转头,看着那个正是先前那位风尘仆仆却难掩气质的古怪男人,坐在绣墩上的妇人不愧是出身豪阀的女子,哪怕双拳紧握,微微颤抖,但脸上仍是挤出嫣然一笑,并且抬手阻止那名女婢回过神后的拼死护驾,微笑道:“这位爷,是劫财还是劫啊?不管是哪一种,就冲爷这份让奴家深深折服的胆识气魄,便是两样都劫,奴家也都认命了。”

 男人一笑置之,轻声开口道:“让申屠夫人失望了,在下只想要胡笳石碑两城的地图,要很详细的那种。”

 妇人娇曱媚曱笑问道:“爷可是北凉谍子?奴家胆子小,万一给按上串通北凉的罪名,那可是要灭九族的。”

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烦,但语气还算和善,说道:“我的时间很宝贵,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宝贵,在半个时辰内拿不出地图,我不介意…”

 妇人故作小女人姿态地拍了拍口,打断男子的言语,楚楚可怜说道:“奴家怕死了啦,爷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,为何要跟一个弱女子过意不去?当然,两份地图对奴家而言,也不是太紧要稀罕的玩意儿,只要爷去了奴家府上…”

 下一刻,顾左右而言他的妇人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,因为她的头颅和身躯死死贴在车厢后壁上,如一张薄纸被钉入墙壁,整个人的脸色迅速由红曱润转为苍白再转为铁青,像一条被扯上岸的鱼,命悬一线。

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过去,如烂泥瘫软在地,生死不知。剩下两个好不容易从龙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轻人噤若寒蝉,使劲闭嘴,生怕自己一个呼吸都会惹恼了这尊来历不明的魔头。

 他们看到那男子有些“心不在焉”的“怔怔出神”仿佛是在感受什么,然后有些失望,回神后对那妇人平静说道:“可能我先前没有说清楚,我的时间比申屠夫人的性命,其实要宝贵很多。眨一下眼睛,就当夫人答应出两幅地图,我数三下,如果得不到答案,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着进入将军府。”

 即将窒息而死的妇人用尽最后的气神赶紧眨了一下眼睛。

 她到今天才知道,原来一个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。

 最让她感到绝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,她真正的保命符,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气昂的八骑扈从,而是那个高人不相的老马夫,实打实的二品小宗师,可车厢内这番变故,那名马夫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,期间她有意无意提高嗓音与身边男人“打情骂俏”照理说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该悉发生在身后近在咫尺的事情,可结果是马车依旧稳稳当当前行。难道这个瞧着年纪应该还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?北莽江湖有这么一号人物吗?北莽江湖不比蛟龙蛰伏远离朝廷的离江湖,没有什么秘密可言。

 盘腿而坐的男人没有任何动作,贵为申屠家族嫡女的妇人便能够重新恢复呼吸,男人平静说道:“申屠夫人,你的马夫曾经是二品圆境界的武夫,用左手刀,可惜在四十岁左右脏腑受过严重的创伤,这些年以道德宗名贵药饵进补,才堪堪维持住二品境界,我有没有说错?”

 妇人脸色晴不定,将他当作了申屠家族潜伏多年的仇敌,对自己家族知知底,否则如何能一口说破老马夫的底蕴?

 男人略带讥讽笑意说道:“之所以讲这些,是告诉申屠夫人一件事情,如果节外生枝,耽误了我的时间,让一座小小的将军府犬不留,真的不难。”

 妇人倒一口冷气。

 她正襟危坐,卸去全部伪装,转头沉声问道:“这位公子,当真是只要两幅地图?不杀我,也不在城内胡乱杀人?”

 男子点了点头,然后闭目养神。

 马车到了那栋将军府邸外停下,申屠夫人本打算让老马夫去取地图,自己作为人质留在车厢,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负到让她下车,甚至只需要让仆役送来地图,都不需要她再度面。妇人难免咋舌,让那本该成为新面首的两名文弱书生滚蛋,她则沉默着走入府邸,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取回两轴北莽军用地图,毕恭毕敬递给那名依然坐在车厢内的男子,后者打开地图,仔细浏览了一遍。

 申屠夫人壮着胆子偷偷打量这位男子,他的脸庞有着比北莽北庭男儿更柔和的轮廓,但相较中原江南的男子,又要多些棱角,故而可以称之为俊美同时却不给人柔的感觉,尤其是他那漂亮的双丹凤眸子,细眯起观看地图的时候,尤为勾人心魄。男子看完地图,闭上眼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,确定没有遗漏后,睁眼递还给妇人,微笑道:“申屠夫人很守信,府上四十余私军扈从都没有隐蔽动作。我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感谢夫人的借图之举,不过相信以后应该会有表达谢意的机会。”

 妇人一阵后怕,幸好离开自己男人书房的时候,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否则恐怕今就会是府上很多人的忌了。

 正当她感慨万分的时候,那男子如同陆地神仙一般骤然消失。

 妇人突然笑道:“都说那北凉王不但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高手,而且还长得十分英俊,我想这位公子哥比起那位北凉王,也差不太远了吧?”

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凉王徐凤年,一定会活活吓死。

 徐凤年一开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内去大海捞针,但是很快意识到一点,他和红薯的孩子当初也许不是选择直接南下避祸,而是反其道而行之,先北入北庭,再耐心等待并且寻找机会安然赴凉,于是他迅速北上。可即便孩子真的在北庭,他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,还是在某座城池中。徐凤年只能凭借仅剩的直觉搜寻,极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劳,事实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后,哪怕依然找不到,也必须启程返回。

 也许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。

 但这种事实上属于最大可能的“也许”徐凤年完全不敢去想,不敢起念。

 徐凤年在胡笳城内漫步目的地走走停停,前一刻他可能还在僻静的酒楼屋檐下望着街上人,下一瞬就可能出现在了某条有稚童嬉笑声传出的小巷里,然后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楼屋顶。

 从正午烈,到头开始西斜,再到黄昏来临,徐凤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处贫寒市井的破败古寺台阶上。

 一路行来,期望了成千上万次,失望了成千上万次,既便如此,他始终没有死心。

 徐凤年告诉自己,自己的孩子,一定就在某个地方等自己,等自己这个对不起她们娘俩太多太多的爹。

 背后古寺荒废多年,不显佛气,只剩下了阴沉的光线。

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。

 徐凤年正要站起身,看到不远处跑来一群孩子,有三四岁,也有七八岁的,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饰装束,他们无忧无虑,手里大多扯着多半是他们爹娘自制的劣质竹骨纸鸢。七八个孩子玩起了斗风筝,中原江南一带,不论贫富,稚童也喜好放飞纸鸢,但那都是放风筝,不像眼下这群孩子玩的是斗风筝,足可见北莽骨子里淌着的那种血。孩子手中的纸鸢皆是长而方的薄板子,从背后勒成瓦状,绘画简陋鄙,不拴尾而缚弦,凭借奔跑和强风放入空中,嗡嗡作响,左冲右突,与其它纸鸢碰撞厮杀,若是绕在一起,便要相互割线,落败者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纸鸢坠落远处,再颠去捡回来。徐凤年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斗风筝画面,怔怔出神,已经有几只风筝断线而落,有稚童哇一下哭出声,跑去寻找,那纸鸢不幸高挂枝头,便在树下哭得撕心裂肺。

 半个时辰后,到了吃饭的时候,在爹娘的呼喊声中孩子们陆续散去,斗风筝胜者如同沙场凯旋的将领,落败者则灰心丧气,想着回去从爹娘那边再偷些丝线。

 暮色中,徐凤年对着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。

 然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。

 远处,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来,手里拎着一只略有损坏的小纸鸢。

 跟台阶相距七八丈,那个邋里邋遢的孩子停下脚步,原来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黑炭丫头,小脸脏兮兮的,除了纸鸢,还有些不知何处捡来的枯黄菜叶,多半是个乞儿的她盯着坐在台阶上的拦路虎,出稍纵即逝的戒备,但很快就恢复快蹦跳的姿势,从徐凤年身边跨上台阶,就要走入古寺。徐凤年笑了笑,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“家门口”了,也难怪她有些不开心。

 就在此时,远处跑来四五个孩子,为首一个有**岁,牵着先前一个在空地上斗风筝落败后纸鸢挂枝的孩子,看到徐凤年身后的小黑炭后,立即就吵吵嚷嚷起来,徐凤年身后的孩子已经足够警惕,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猛然将那只纸鸢丢入了院中,可惜还是落入了那帮孩子的眼睛,那几个孩子哗啦啦冲上台阶,年纪最大的那个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头,冷哼一声,威胁道:“小偷,滚去把我弟弟的风筝捡起来,然后跪下来求饶!否则我拆烂你的破家!”

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个踉跄,差点跌倒,膛冷笑道:“谁是小偷?你全家才是小偷!纸鸢落在树上,我爬上去取回来,也没见上边写你们的名字啊!”

 那年长许多的男孩一巴掌扇过去,小女孩歪了歪脑袋躲掉,一抬脚踹中男孩的裆,踹得他立马在地上打滚,这还了得?其余拉帮结派的孩子二话不说就开始围殴这个一直很惹人厌的女孩,结果一通纠下来,都给她打得不轻,个个鼻青脸肿,还有个手腕都被她用牙齿咬出血迹,当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,全身上下挨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脚踢,但是最后她还是骄傲地站在破寺门口,既不逃,也不哭,一副大不了继续跟他们拼命的架势。

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脚不怕穿鞋的,嘴上骂着“种”“乞丐”悻悻然离去,不忘放着各种狠话。

 徐凤年转头看着那个小女孩等所有人走远后,痛苦地搐了一下嘴角渗出血丝的稚脸庞,然后使劲张开嘴,伸出两手指,狠狠一拔,把一颗摇摇坠的门牙拔下

 来,小心翼翼握在手心。

 她瞥了眼一脸讶然地徐凤年,翻了个白眼,拍拍股,转身双脚并拢一下子跳过门槛。

 徐凤年哑然失笑。

 徐凤年站起身,继续在胡笳城内寻找,寻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动人女子容颜的孩子,可以是像她的眼睛,像她的鼻梁,像她的嘴,不管什么,只要有一分相像都好。

 夜深人静,徐凤年一无所获,站在胡笳城头,叹了口气,就准备前往最后一座城池,石碑城。

 不知为何,脑海中浮现出那小黑炭拔掉门牙的表情,徐凤年情不自会心一笑,扪心自问,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?

 森森的寺庙,窗栏破败不堪的屋子,狭窄的小木板,歪歪扭扭的小木凳,架着一口小锅,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粮食,就是她的一切家当了。

 可她一个人还是过得很开心,晚餐是那一小锅白天从集市上捡来的菜叶炖,她觉得很丰盛。

 她盘腿坐在离窗口最远的小木板上,抬头痴痴看着星空,腿边搁有一只又补补的棉布偶,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说话的小伙伴了。

 她突然嗅了嗅,嗖一下跳下,吱呀一声推开门,站在原地眯起眼,她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场景,傍晚那个坐在台阶上的家伙这会儿正蹲在院子里烤

 她没有上前,就站在门口打量那个家伙。

 徐凤年架起火堆烤着一只,虽无佐料,却也被他折腾得金灿灿黄油油,足以让人食指大动。

 小女孩咽着口水,但就是咬紧牙关不挪动脚步,等到那家伙撕下一条鸡腿往嘴里,她还是强忍着。

 直到那家伙吃掉半只烤,她还在天人战,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对最后一只肥腻鸡腿下手,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边,伸出一只手,意思很明确,我要吃鸡腿,你给我。

 徐凤年没有理睬她,撕咬了口鸡腿,油。

 小黑炭重重前踏出一步,又伸了一次手。

 徐凤年斜眼看着她,一口一口咬着鸡腿。

 女孩眼珠子转动,透着一股灵气狡黠,说道:“这是我家!”

 徐凤年含糊不清道:“不过是借个地儿,吃完我就走。”

 女孩愤怒道:“给我鸡腿!”

 女孩急匆匆补充道:“只剩下半只了!”

 徐凤年瞥了她一眼,“求人不是应该加个请字吗?”

 他本来想加一句你爹娘没教你吗,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,跟一个孤儿说这话,未免太伤人。

 黝黑又干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,然后走回台阶,一股坐下。

 徐凤年丢掉骨头,随手擦了擦油腻五指,跟她大眼瞪小眼,还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个嗝。

 倔强的小女孩生着闷气,凉风习习,虽然她的头发肮脏生硬,但是稀疏的刘海还是被微风拂动,出高高的额头,相比她泥污的脸孔,显得尤为白皙光洁。

 最后还是小女孩率先败下阵来,返回屋子睡觉去了。

 徐凤年坐在院子里,如老僧入定,闭目养神。

 期间好几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过没有窗纸的窗户悄悄偷看,直到深夜她才蹑手蹑脚爬回小

 拂晓时分,小女孩轻轻推开房门,结果看到那个讨厌的家伙还赖在她家里没走,她也没敢赶人,干脆就当他不存在,眼不看心不烦,拎着那断线纸鸢自顾自顺着一棵老树爬上去再跳到屋顶,举起纸鸢高过头顶,跑来跑去,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野猫。

 徐凤年站起身,伸了个懒,抬头望去,那个小黑炭正居高临下望向自己,冷漠的眼神,而且充了与她年幼岁数极其不符的审视意味。

 徐凤年和颜悦问道:“你爹娘没了?”

 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,愤然道:“你爹娘才死了!”

 徐凤年有些无奈,“那你还不出门乞讨,早起的鸟儿有虫吃,否则就不怕饿死?”

 小黑妞冷笑道:“要你管?!还有,你才是乞儿!我!不是!”

 徐凤年笑道:“不当小乞儿乞讨为生,难道你还能去偷去抢?”

 小女孩嗤笑道:“你懂个!”

 徐凤年没有说话,屋顶上那个在底层市井艰难求生的孩子显然很擅长察言观,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,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几岁的孩子拼命,因为她一旦怯,那就意味着永远被他们欺负,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们趁她不在家偷走过,她的小锅也被他们藏起来,还经常被他们往窗户里砸石子,但她明显不敢真的惹怒院子这个成年男子,她这种知晓进退的习,也许是与生俱来天赋,可更是被孤苦无依的境地一点一点出来的。她愿意去偷东西,去捡菜叶,但她就是不愿意去大街上当一个摆碗的小乞丐,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。今年她已经可以去高不过膝盖的城外小溪小河里,尝试着用尖木刺鱼,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鸟,挖野菜,她觉得等自己再大一些,肯定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情。

 反正她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,可以慢慢等着个子长高,然后再去做那件大事情。

 徐凤年看到那个性情顽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顶边缘,把纸鸢放下,双条小腿一晃一晃,托着腮帮望向南方。

 徐凤年掠至屋顶坐下,过了半个时辰,她才猛然惊醒,转头一脸疑惑问道:“喂,你怎么也爬树上来了?”

 徐凤年默不作声。

 她挪了挪股,像是要离他更远一些,但事实上她右手轻轻掀起两片破瓦,握紧一柄小木刀,却始终不让徐凤年看到。

 徐凤年依旧望向远方,笑问道:“你在屋顶藏一把小木刀做什么?难不成还想杀我?”

 她脸色唰一下变化,猛然站起身,面朝徐凤年,双手握刀。

 徐凤年哭笑不得,自嘲道:“不管你信不信,我都不是坏人,嗯,准确说来,也许是坏人,但肯定不会对你有什么坏心眼,你自己算一下,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的值钱物件吗?是木刀?是小破锅,还是这栋破屋子?”

 她看似天真无笑了笑,嘴上说着对啊对啊,挥舞了几下木刀。但徐凤年不用看,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浑身依旧紧绷。

 徐凤年有些纳闷,这孩子是不是被这些年流离失所给人欺负得惨了,否则怎么会如此的“老道世故”?

 她嬉笑着重新坐下,又从瓦片下掏出一块不知从哪里顺手牵羊来的钝刀片,主动朝徐凤年晃了晃,仿佛在耀武扬威,说我有刀哦。

 她见徐凤年一直没有转头,有些许的放松,开始削刀,小木刀还是件半成品,她得继续“炼刀”

 徐凤年发现这个小妮子在入神专注于一件事情后,神情会相当一丝不苟。

 徐凤年忍不住笑了笑,记起自己小时候的光景,大概某些时候也是像她这样?

 他和她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,一问一答,大部分她都不说话。

 “你叫什么?”

 没有反应。

 “有朋友吗?”

 “当然!”

 是那只相依为命的棉布偶。

 “多大了?”

 “问这个干嘛!”

 “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?”

 她翻了个白眼,对他的明知故问很是不

 “你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,比莽刀要直,比凉刀要窄,比南唐久负盛名的豪壮大平则要纤薄…”

 “喂喂喂,你怎么像个娘们絮絮叨叨的?”

 徐凤年默然。

 不过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动发问,“南唐豪壮大平是啥刀?”

 徐凤年笑着耐心解释道:“是一种形似大型战阵斩-马刀的佩刀,曾经在南唐皇室很是风靡,当世几种著名战刀都有过借鉴。”

 小黑妞瞥了瞥嘴,脸不屑。

 徐凤年好奇问道:“以你的身手,对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经足够了,还需要木刀防身?”

 小女孩藏好刀片,把木刀搁放在膝盖上,越看越欢喜,爱不释手呀,哼哼道:“要过生日啦,这是给我自己的礼物。”

 徐凤年打趣道:“小丫头片子,你倒是不亏待自己。”

 小女孩然大怒,扭头怒视徐凤年,呲牙咧嘴道:“什么小丫头片子!我都是站着撒的!”

 徐凤年抚额,无言以对。

 小女孩突然说道:“对了,别怪我没提醒你啊,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高手和英雄,杀人不眨眼,你敢惹我,我回头就让他打死你!我看你不像是坏人,才跟你说

 这个秘密的!”

 徐凤年笑问道:“你爹真有这么厉害?高手?有多高?”

 小黑妞整张小脸蛋都充了自豪,啧啧道:“十层楼那么高!不对,是一百层楼!你怕不怕?”

 徐凤年愣了一下,哈哈笑道:“我可不信,你爹要是那么高的高手,你还会待在这里连只鸡腿都吃不上?”

 她沉默片刻,接下来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里迸出,“不,许,你,说,我,爹!”

 徐凤年转过头,望着那张极其严肃的稚脸庞,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。

 她跟他争锋相对。

 徐凤年笑着认输,站起身,走到她身边,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脑袋,但被她躲掉。

 徐凤年柔声说道:“小丫头片子,我要走啦,要去一趟石碑城,找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,她呢,肯定长得跟她娘亲一样好看。”

 她老气横秋地摆摆手,笑眯眯说道:“去吧去吧,咱们有缘再聚。千万记得,下次见面别那么小气了啊,要不然小家子气的,小心找不着媳妇哦。”

 徐凤年生怕吓到这个小姑娘,便没有一闪而逝直奔石碑城,而是轻轻跳入院子,推开院门后,等到了巷阴暗拐角才蓦然消**影。

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没有什么伤悲秋的情绪,等到徐凤年离去,反而松了口气,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,嘴上碎碎念着:“刀断水水更

 呀,拔刀砍头血更呀…”

 把纸鸢留在屋顶上,她顺着大树溜回院子,开始新的一天了。 m.DDjJ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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